《臣要善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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晨光从窗纸透进来,沈厌卿坐起身,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的卧房。
只记得昨日在灯下陪姜孚批折子,看着看着乏了,竟就伏在桌上直接睡了过去,实在是大为失礼。
闲了这些年,真是懒散了不少。
但姜孚已走了,应当也不会与他计较这些。
沈厌卿抬袖,尚可闻到衣料里沁着的淡淡的龙涎香气息。他不禁有些走神:
陛下这香是不是熏的太过了呢?竟都沾到他身上来了。
若是六年前,他必然要过问掌香的宫人,不过如今他也没那个身份和立场,没必要多嘴多舌。
姜孚已经及冠成年,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,有什么不舒服的自然会自己调,也用不上他来操心。
他一抬眼,见门边上横着一枝李花,连花带叶,紫红紫红的。
他知道那是有人在门口站着,随口招呼了一声。
丰荷转进来,恭敬站在他身前,将怀中花枝递出。
“陛下离开前从院中折的一枝,令我转交给大人。”
沈厌卿失笑:
“找个瓶儿插上就是了,何必这么用心抱着?倒是劳累你了。”
他灵感忽动,总觉着丰荷这行为有些别的意思,于是问道:
“……陛下是何时走的?”
丰荷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,垂眸答道:
“约莫两个时辰前。”
“?!”
沈厌卿坐直了。
“宿在哪里?”
“……别院,原先别院的位置,寻了一处。”
扯谎。
披香苑重修后,根本就没什么别院,也没第二个主屋。
九五之尊总不可能和宫人挤在一起,那安芰要在宫门口上吊的。
沈厌卿回身,状似无意般抚了抚枕头上的褶皱。
“我再问一遍,你随意答就是。陛下昨日留在了披香苑,歇在哪里了?”
丰荷依旧答道:“别院。”
这就是奉旨扯谎了。
沈厌卿叹了口气,把那李花枝接过来,撑起一个微笑:
“还是要多谢你。”
丰荷平静答道不敢,退出去打洗漱的水,顺手带上了门。
沈厌卿一个人留在屋里,信手披上外衣,将窗推开,坐在日光下发呆。
花很鲜,开得正好,一点也不见要失水枯萎的意思。
丰荷是制衣局调来的,竟在侍弄花草上也有这样的造诣,看来被姜孚挑中也有这一档原因。
他是越发看不透姜孚的心思了。又要他知道,又不愿明面儿上说,这样曲折的心意,只有要应付先帝的那群旧人才常用。
因着弯弯绕绕几层让人着恼,这群心理不甚正常的变态自己说着也唾弃,常互相取笑:
“这么遮掩久了,将来连人话也不会说了!”。
姜孚是从哪学的呢?
在他榻上歇一会也就歇了。床宽的很,从前小时候也不是没一同睡过,而今这么小心做什么?
住在允王府的时候,一到雷雨天姜孚就往他屋里跑。被子也不抱,枕头也不拿,看着也不像害怕的样子,只是非要与他挤在一起。
他后来没办法,还在自己那另备了一个小枕头,弄的姜孚倒是更常来了。
远处树下,宁蕖和几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坐在一起,鼓鼓捣捣不知在弄些什么。
小厨房的方向往上冒着炊烟,沛莲带着几个宫人,正提着食盒往正殿走。
石子小路洗的很干净,边上花草长得好,最大程度地仿了自然长成的模样。
极工整极杂乱都好办,唯有这样乱中有序的才是最麻烦。
姜孚每天被前朝那些破事折磨,还能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收拾这里,实在是用心太多。
沈厌卿昨晚心绪波动过大,几乎以为自己是生死里走了一遭,眼下看着这幅宁静景象,不由得有些贪恋起来。
其实哪有那么严重?到头来,折磨他的只有经年积累下来的愧疚。
手足相残,夺人所爱,确然都是该千刀万剐的罪名。不过他并不在意那些,他只是觉得愧对真心对他的学生而已。
结果,姜孚作为被骗的,还得反过来安慰他,点着灯在他这熬了半宿。
真是丢人啊。
早知会如此……唉,就算是早知如此,也不知怎么处理会更好了。
他做的事情在这呢,怎么描也不可能描干净了。
沈厌卿伸手把花枝插在窗子的合页边上,伏下身在窗框上趴着,脸埋在衣袖里,只露两只眼睛看着外面。
本以为从皪山上下来,就再没这样晒太阳的机会。谁想姜孚竟能一点也不计较,还让他在这安心住着。
这孩子,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怨恨为何物?
打娘胎里就被人设计,被母亲算计,被父亲算计。都给他刻好了个模子,等着他往里面跳,把他当个可随意揉捏的备选项,一折腾就是十几年。
等到沈少傅跟个救世主似的去了,用心呵护几日,最后又揭发自己其实也是那些算计里的一环。
换常人来,早掀了桌子,什么也不管了。姜孚的情绪实在是稳得有点吓人。
怎么养成的呢?
沈厌卿捻下一片将落不落的花瓣,往窗下丢。
丰荷进来,见他还未换衣,放下水盆小心走了。
他在窗前懒懒倚着,一动也不想动,任头发就那么散着。
风很轻很暖,一点冷意也没有了。他歪着头,听见外头传来食盒落在桌面上的声音,还是没有出去的想法。
宁蕖那边忽然热闹起来。
本来蹲在宁蕖边上的两个小丫头跳起来,很是欢快地往他这边跑,停在窗下朝他挥舞小手:
“沈大人!给您看!”
他调整好表情低头去看,见小孩的指甲都红艳艳的,染的很匀,丹蔻一样。
“好看呀,你们手真巧。”
许是旧事回忆多了,现如今他看见这个岁数的小孩就想起初见姜孚的时候,语气不由得柔和了许多。
这么大点的孩子做不了什么,也就能平时帮丰荷沛莲捧捧针线盒。姜孚特意安排过来,本也是为了给他这添点生气。
两个小丫头脆生生地笑:
“宁公公给染的!沈大人也试试!”
宁蕖此时终于搞定了剩下几个小孩,急急忙忙跑过来把她们两个搂走:
“胡闹!一个两个都翻了天了!”
宁蕖看着着急,奈何语气太软,说出来的话没多少说服力,左边的小孩还朝他吐舌头。
沈厌卿坐起来笑他:
“原来宁公公还有这样的本事,当真是多才多艺。”
宁蕖本来抓着两小孩正要谢罪,还缺了只手擦汗。看沈厌卿没有要计较的意思,他精神也松下来了些:
“小孩子事儿多,闹着要玩,我这也是现学现卖……”
沈厌卿笑吟吟听着他说,正要有来有回扯上两句,忽见曲路处的树后抹出一道明黄来,眉心一挑住了口。
宁蕖领会了,立刻转头去看,正见皇帝带着安芰往这边来。
他反应极快地把两个小孩放下,按倒在地上,自己也扑扑前摆准备跪了。
小丫头生的矮,跪下也轻飘飘,没骨头似的,还不明情况地张望着,又被宁蕖把头按下去。
“陛下万————”
宁蕖还没喊完,皇帝已抬抬手示意他起来,径直从他旁边过去,隔窗扶起了沈厌卿。
宁蕖眼疾手快抄起两个小孩走了,给陛下和帝师留下空间。
算一算时间,陛下这是刚下早朝就过来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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